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是我来到黑龙江省集贤县兴隆镇——国营友谊农场土地整理考察组驻地——的第六天。吃过晚饭,我顺着十字街向考察组办公室走去。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兴冲冲地迎面走来,原来是王操犁场长。他今天和场长顾问苏联专家尼克连科同志一起去荒原察看,走出去的远,大家都回家多时了,他们的吉普车最后一个回来,刚刚到家。
“姚同志,没有啥事一块到张副局长(农业部国营农场管理总局副局长、土地整理考察组的负责人)那里坐坐吧。”王场长说。
我们一同走进张副局长的住室。
这是一间十平方公尺大小的土房,如今已整刷一新,天棚上的蓝色花纸衬着雪白的墙壁。只是房子太小,放下两张帆布行军床和一张大方桌,便显得满腾腾的了。白天,这里是考察组的卫生所,医生和护士在这里办公;晚上,张副局长在这里休息。
张副局长递给每人一杯热开水,消一消室外带来的寒意。王场长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兴奋他么有来得及喝水,便讲起来了:“我们今天走的不近啊,从农场的东边,继续东行,草原外边还是草原,全是黑土地带,没有大块的低湿地和沼泽。遇到一片丰茂的黄草,有人说:‘在夏天,这一带怕有水?’苏联专家的经验多,他走近草地,仔细察看一番,很有把握的说;‘这里没有积水。有过积水,会发现沉淀的东西。’小吉普继续东行了两个钟头,我们已看见乌尔古力山了……”
“那么,你们大约走出场外六、七十里的地方了。”张副局长插了这么一句。
“我们看见乌尔古力山了。再过去,就是七星岗。说是个“岗”实际上也是大片草原,据说这一个小岗,就有二十万公顷!”
“把这里作根据地,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农场,由西到东,直趋乌苏里江,把整个草原全部翻转过来,这项事业,干他一辈子,真值得!”
墙上的巨大身影,激剧地闪动着。
他右手用力地一挥,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圈,高兴地笑起来。
几天以前,对与一个已近中年的领导干部这样的兴奋和愉快,我或许不想完全理解;现在,我完全懂得大草原给人们带来怎样的鼓舞。
我来到兴隆镇的第二天,便随测量队下地了。我们的大卡车迎着寒风,迎着东方朝霞向草原奔驰。我们自南而北穿透国营友谊农场场地。然后,我又随着苏联专家沿着农场北缘,绕行了数十里。我没有看到一个凸起的小土岗或一块积水洼。远远看去,前方像有一道突起的堤,汽车驶近了,原来是颜色深些的茂草。整个草原像一块织着深浅花纹的米色地毯,平坦地伸展开,一直伸展到地平线的尽头;天空,团团圆,像一个锅盖似地覆盖着它——多么辽阔的草海啊!
苏联专家正指导测量队员们测量场界,农场工人在紧张地刨土坑,埋标桩。随着镢头的一起一落,刨起一块块的黑色土块,不一会聚成了一个黑土堆,很像华北农村里堆积的灰土粪堆。我在离开北京以前,到过此地的同志曾告诉我,这一带草原的黑土层,大都有二尺多深到三尺深,当时,我还不理解它所包含的内容是什么;如今,亲眼看见三尺深的肥沃的黑土层,我不能抑制心头的激动。我默默地想,在华北的许多农村,每亩地能撒上一车半到两车粪(或七、八十担粪),就算是很好了,那么,把整个土地撒上三尺深的粪土,这又要用多少担粪啊!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翻译同志:“谁看见这样肥沃的土地,能不高兴呢?”翻译同志也有同感。她还告诉我,苏联农业部派来的土地整理考察组的首席土壤专家弗拉休克同志进行土壤剖面分析的时候,曾几次地拿起黑土快,高兴地对中国同志说:“这样好的团粒组织;这样好的土,保证您小麦丰收!”
来到草原后的第一个团日,翻译小组的青年团员们,都谈了谈几天来的工作体会。一个叫古峙峰的青年团员谈起他来到草原第一天的心情时说:“我在荒地上跑了一天以后,心里真敞亮。我们祖国有这样辽阔富饶的土地,三尺来深的黑土层啊!一闭上眼睛,我就好像看见这片无边际的草海下的黑土,被拖拉机翻过来,变成了无边际的麦的海洋;秋天,就要在这片土地上收获着丰盛的粮食……”
为大草原打动心的,何止古峙峰和王场长等几个人呢?这块草原究竟有多大,亲眼看一看它的全貌是很不容易的。如果你乘飞机做一次低飞旅行,从佳木斯以东六十公里的福利屯起飞,东北行,在你的眼下,将展开一个辽阔的米黄色的海洋。这“海洋”,西起松花江右岸,南至完达山以北,一直伸展到四百里以外的乌苏里江。这草原大约有二百八十万公顷这样大,这里有一百八十万公顷的可耕沃土。国营友谊农场就是坐落在这个大草原的西端,它将成为向大草原进军的第一个前进基础。
调来农场工作的人,调来参加土地整理考察工作的人,有的来自山东、河南、河北和东北的党政机关和农场,有的来自学校,有的来自农业部门。这里住的挤、天气冷,吃饭是热一顿凉一顿,却没有看见哪一个人愁眉苦脸,来自各方的人被一种共同的情绪感染了。人们觉得能到这里为建设国营友谊农场尽一份力,是自己的光荣和幸福。报纸上公布了国家准备在黑龙江省开垦三百万公顷荒原的消息,正如火上添油,人们的情绪更旺盛了,工作热情压倒了三道岗草原的寒威。
十二月的第一天,这里下了第六次雪,接着刮起了风。寒风扬起积雪,卷着雪花,呼啸着掠过草原;大草原白茫茫一片,鲜明的红白两色的测旗,隐没在数十公尺以外的雪雾中。水利组的年轻技术员,穿过雪雾,按着地图上标明的位置,找到地下水试坑。坑下已有二三尺深的积雪了,他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拨出积雪,砸破冰,取出水样来。当他从水中拿出水瓶来的时候,霎时间,瓶子外面冻上一层薄冰。冻土层已由六七寸深,伸展到一两尺深。镢头落到冻土上是一条沟,扬起来只是核桃大的一块土。测量组和土壤组的同志们刨开冻土,插上一根有一根的标桩,挖起三尺宽、六尺长、六尺深的土壤试坑。寒风一下子吹透人们的厚棉衣,吹得手指冰冷、麻木,在试坑前的苏联专家和土壤调查人员,却像有意向寒风示威似的,脱下手套,赤手执着铅笔,沉着而详细地记载着土壤剖面的记录。
人们早晨六点多钟吃过早饭,从驻地出发,中午在冷风中吃几个冻馒头或凉面包,在草原上奔跑一整天,就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会感到乏累了。可是,当兴隆镇三家小店(考察组工作人员临时住在这里)里透出灯光的时候,你会看到: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有些人正在座谈和苏联专家一起工作的心得;有的在记工作日记;有的拿起“土壤学”或新译出的土地规划的讲义……。你还会看见。四十多岁的孙渠教授(从北京农业念大学来的)两只腿盘坐在炕沿上,在闪闪的烛光下,整理完一天的野外工作笔记,又在翻着俄文字典,念会和预备下明天工作中可能遇到的关于土壤方面的俄文单字。
人们不仅是不怕寒冷、不知疲倦地工作者,人们也在愉快地谈论着。有人说:“富饶的草原是祖国未来的谷仓,建设大型谷物农场,是用我们的劳动,打开谷仓的大门!”从各地农场调来的同志说:“我好久便盼望着有个机会去苏联系统地学习办国营农场的经验,今天,这个理想实现了。这里不仅有苏联赠送的全套最先进的机械化设备,而且从总场部的领导,到各分场,到各生产队都有苏联专家的具体帮助和指导。运用苏联先进管理经验,又能紧紧结合当地的具体条件,一定能够学得好!”
一九五五年,国营友谊农场的两万公顷荒地就要全部翻转起来;一九五六年,农场将第一次全面播种和收获。当一辆又一辆地汽车,满载着小麦、大豆和猪肉、鸡蛋开出农场,缴给国家的时候,人们永远记得;这块土地是用苏联赠送的机器开起来的,庄稼是用苏联赠送的机器播种、收割的,这果实是中苏友谊的结晶。
姚力文